顏冬姿回到宿舍時,王艷已經回來了，正坐著床鋪上,翻看著自己的存折,一臉的愁眉苦臉。

“怎麽了？犯愁什麽呢？”

王艷猶豫了下，說：“約翰家裏的生活費還沒寄過來，想跟我周轉一些。”

顏冬姿聞言,站住，仰頭看著上鋪的王艷問：“要跟你周轉多少？”

王艷說：“二千塊。”

“這麽多？”顏冬姿驚訝極了,“你不是說，他們這些留學生每個月都是生活補助的嘛,學校裏面的飯菜又比較便宜，他要這麽多錢做什麽？”

王艷笑了下,說：“男孩子嘛,他又是外國人,從小生活條件就好,花錢多些是正常的。”

顏冬姿微皺了下眉,“可這也太多了！我聽說，平城這邊的大學生一個月能有150塊錢的生活費就能過得很好了,二千塊錢他能花1年多了！”

王艷把存折歸攏到一邊,說：“約翰是外國人嘛,怎麽能跟中國學生一樣呢,他吃東西都要去進口商店買,衣服什麽的都要去大商場,肯定花錢就多啊。”

聽王艷處處幫約翰辯解，顏冬姿也沒了再勸下去的興趣,便說道：“一碼歸一碼,既然是借錢,我建議你要讓約翰打好欠條，另外他的護照、學生證什麽的你最好去覆印件下，自己能留個底。”

王艷要開口說什麽，被顏冬姿打斷，說：“我聽說外國不像國內只看人情，他們講究一碼歸一碼，便是夫妻或者戀人也會公事公辦。所以，你借給約翰錢了，讓他打借條才符合人家老外的規矩。不信，你跟他提打借條的事情，他肯定會答應的。”

王艷想了想，點點頭說：“應該是吧，我好像在《讀者》裏也看過這樣的文章，那好吧，就讓他打借條，誰讓我男朋友是個外國人呢，就得遷就他們。”

顏冬姿又問：“你真要借他那麽多嗎？這可是你大半年的工資，省吃儉用存下來的。”

王艷咬咬嘴唇，又笑了，說：“誰讓他是我男朋友呢，再說了，等他家裏給他寄過錢來，他就能還我了，外國人那麽有錢，這點錢他們看不上眼的。”

顏冬姿便閉嘴，不再勸了，她更加覺得這個叫約翰的人不靠譜，但還是那句話疏不間親，別人做錯或者做對都是自己的選擇，自己作為一個外人，看到問題，提醒或者規勸一下就好了，沒必要死乞白賴，即便你自認為是別人好，也不過是想把自己的意思強加給別人罷了。

那樣不會讓人感激你，反而因此結仇，沒必要。

這些道理，顏冬姿從小就知道，他爸媽從小就這樣教育他們兄弟姐妹幾個，不要過分執著，要懂得變通，要懂得適應和放棄。顏冬姿在雜志上看到一句話，“改變能改變的，接受不能改變的”，和爸爸的思想有異曲同工之妙。

被有這樣思想的爸媽教育著，他們兄弟姐妹幾個性格都很好，人緣也都不錯。從小就是家長眼中“別人家的孩子”。

想到這裏，顏冬姿忽然特別想家，想著大哥上次來信提到的，說是二哥相了幾次親之後，終於覺得一個姑娘還不錯，準備著相處試試看合不合得來，也不知道兩人進展得怎麽樣了。

9月的最後一天是中秋節。

這一天的明達廠，看似和以往沒什麽不同，但對於錢小紅幾個人來說，便好似重獲至寶，枯木逢春。他們幾個終於收到了王阿美發過來的調崗通知，通知他們幾個10月初就去公關部報道。

劉志慧卻糾結起來，本以為，調去公關部的事情黃了，她和大哥大嫂之間的矛盾就不存了，兩方都很默契地沒再提這件事情，可如今調令都下來了，矛盾又要被重新提出來，她不知道大哥在這件事情上是否還是秉持強硬態度。

她拿著調令去找了大哥，不知道兄妹兩個是怎麽聊的，不過劉志慧是笑著回來的，312宿舍眾人便知道，這是她大哥同意了。

劉志慧將換好的工服又脫下來，看著身上工服有些褪色了的顏冬姿，本來想安慰下，但張了張嘴，又覺得不合適，索性就不說了。

王小蘭便失落地說：“你馬上就要搬宿舍了吧？”

“是啊”，劉志慧說，“聽說興橋集團給廠裏加大了訂單數量，馬上就要忙起來，人事部又開始招工了，等我搬走了，你們又有新的舍友了。”劉志慧說著，語氣也失落起來。

王小蘭扯扯嘴角：“真好，以後沒人占你便宜了，你的好吃的也不用鎖起來了，香皂、洗衣粉、雪花膏也沒人偷著用了。”

劉志慧：“是啊，真好，能省好多錢了。”隨即又覺得哪裏不對，“王小蘭，你還偷用過我的雪花膏？7塊錢一瓶呢！我說怎麽用得那麽快！”

因著要調崗了，劉志慧今天便沒去上工，直接去了嫂子家過節，和舍友們說好，明天下午下工後一起去夜市，請大家吃頓散夥飯。

4個一線女工被調去新成立公關部的事情，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明達廠。

10月1號這天，從宿舍到車間的路上，顏冬姿就被人叫住，問了無數次話，要不是這次，顏冬姿真不知道廠子裏居然有這麽多人知道她姓甚名誰。

問的問題五花八門，有人問她，怎麽劉志慧、錢小紅他們幾個都被調去辦公室了，而她沒有，還有的問劉志慧是不是靠著她哥，給李經理他們塞錢走後門了，還有的問她公關部那邊還用不用人，該怎麽才能去……

顏冬姿是搞不懂他們為什麽不去問劉志慧錢小紅幾個，非來問自己，這一路敷衍著，堪堪踩著點來到車間。秦招娣和其他女工都已經站好，準備開例會了。

在十多雙眼睛的註視下，顏冬姿小跑過來，迅速站在自己的位置上。

秦招娣輕飄飄地看她一眼，下巴揚起，齙牙對著顏冬姿的方向，說道：“有些人，自以為要登天，做人上人了，就開始膨脹，誰都不放在眼裏。”她冷冷地笑了一下，停頓幾秒後接著說：“做人啊，還是要認清現實，知道自己的斤兩，省得被人家閃在辦理上，成了個笑話。”

她這番話，指向性太過明顯，大家都往顏冬姿那邊看去，顏冬姿卻毫不在意，也沒什麽帶入感，秦招娣說的是膨脹了，想做人上人的人，跟她這個努力幹活賺錢的小廠妹有何關系？

她這番淡定的表情看在別人眼中，便是強顏歡笑，大家紛紛對她投以同情的目光。

前座的同事高擡胳膊拍拍顏冬姿的肩膀，說：“公關部有什麽好的，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，聽說還得陪酒、說好聽話，還是賺辛苦錢更踏實。”

顏冬姿對她笑笑，“你說得對。”

從10月開始，顏冬姿入職第二天就中斷了的廣播體操又要重啟了，不過顏冬姿沒能出去做操，她被秦招娣留下了。

秦招娣說：“這次的事情，你應該受到教訓了吧。人啊，就是不能望得太高。我一直都很喜歡你，不然也不會想著把你帶到家裏去，介紹你給我弟弟認識，我弟弟也很中意你，自從上次見你一面之後，就一直對你念念不忘，給他介紹了別的條件好的姑娘，他也沒答應。

上次你不告而別，的確是很失禮，但是我家人對你的印象還是很好的，覺得你年紀小，以後可以慢慢教。說句實在話，你也就是長得好看了些，個子高了些，其他的條件跟我家真是不能比，你知道有多少像你這樣的外來妹，想嫁給我們這樣的本地家庭嗎？

你們這些清苦農村出來的孩子，來這邊打工，最終目的不就是留下來，在這裏成家立業嗎？別的不說，就是咱們廠子裏，咱們車間裏，不管我跟任何一個女工提，讓她去我家當少奶奶，他們哪個不是興高采烈，恨不能立刻跟我回家？”

“也就是你，顏冬姿，你年紀還小，不懂得什麽是好，什麽是壞。這次沒去成公關部，應該能讓你認清楚現實了吧？人就不應該奢望那些不屬於自己的，就應該腳踏實地，你是年紀小，思想不成熟，我們家願意給你一個機會……”

顏冬姿左耳聽右耳冒，秦招娣的話半點沒放在心上。秦招娣想要說什麽，昭然若揭，顏冬姿打斷了她的話，笑了笑，說，“拉長，謝謝你給我機會，不過這個機會還是留給別人吧，我不是其他人，別人想留下來在這裏繼續生活，我是要回老家去的，那裏確實很窮困，但是我的家人都在那裏，平城雖然好，但不是我的歸宿。”

“你……真是不識擡舉！”

秦招娣怒瞪了她好一會兒，才拂袖而去。

顏冬姿沒有和她對視，而是在她眼睛瞪過來時就低下頭去，待她走了才又擡頭。

這一天天的，饒是她心寬、心大，也覺心累。

晚上，顏冬姿下了工，心想這糟心的一天總算是快過去了。回宿舍換好衣服，正準備和大家一塊去夜市吃劉志慧的請，宿管阿姨就敲門進來，說是門衛給打了電話，讓她去門口一趟。

顏冬姿心裏頭頓時有不好的預感，猶豫了一會兒，還是去了。

今天在門衛崗值班的是劉喜妹的男朋友，沒在門衛崗亭裏面躲太陽，而是站在門裏邊，朝著女生宿舍的方向張望著。一看見顏冬姿就招手，示意她快些。

“誰找我？”顏冬姿問道。

“是那個興橋集團的郭先生……他可是個大人物，我看老板都得巴結他，你怎麽認識他的？他等你半天了。”

劉喜妹男朋友說得語無倫次，證明著他對郭志賢來找顏冬姿這件事情的驚訝和好奇。

顏冬姿抿抿嘴唇，說道：“也不算認識，他來找我做什麽?”

劉喜妹男朋友搖搖頭，“就說要找你，他這樣的人物……我也不敢問啊，你快去吧，省得人家等著急了。”

顏冬姿只好往門口走去。

老遠就看到門口靠著大門的位置停了一輛大紅色的轎車，在陽光之下熠熠生輝，發射出來的刺目光芒。顏冬姿忙擋住了眼睛，就看見郭志賢抄著口袋，歪著頭，慵懶地靠在車門處，眉梢輕挑，眼神迷離，嘴角歪向一邊，臉上似笑非笑，正朝顏冬姿看過來。

顏冬姿頓時後背發直，全身警惕起來。

“郭先生，你找我。”顏冬姿走到跟前，率先開口。

郭志賢歪著頭將她從頭打量到腳，好一會兒後，雙手從口袋裏拿出來，側身站起，說道：“對，我找你。上周周日，你去了地錦大廈。”

顏冬姿有些吃驚，但還是點點頭，“對。”

郭志賢：“看來你當時確實看到我了，怎麽沒叫我？”

顏冬姿：“看你在忙，就沒有打擾。”

郭志賢點點頭，說：“這不太合適吧，咱們也算是認識的，見面打招呼是應有之義，再說，我還幫了你和你朋友的大忙，你這麽做，可不地道。”

顏冬姿就知道那天的忙不是白幫的，她也不是不感恩的人，卻沒料到，他竟然給自己扣了頂大帽子，忙說：“當時看你不太方便就沒有上前。”

郭志賢笑了下，說：“你是看到我當時正跟一個女人在一起吧，我們已經分手了。哦，對了，她當初和你一樣，也在工廠裏上工。我跟她分手後，給她買了東西平城的房子作為分手禮物，她很滿意。”

郭志賢普通話說得不算流暢，顏冬姿仔細聽到後面，才明白了郭志賢話語中表露出來的意思，不禁擰起了眉頭，說：“郭先生，要是惹到你不高興了，那我向你道歉，對你那天的仗義幫忙我也非常感謝。”

說著，她退後一步，給郭志賢鞠了一躬。

郭志賢沒想到顏冬姿弄了這一出，連忙往旁邊躲了躲，就想要來攙扶她，被顏冬姿快速躲閃開。

郭志賢雙手落空，有些訕訕地說：“我不是要責怪你的意思，我今天過來，主要是想請你去吃個飯，地錦大廈那裏有個很好吃的烤鴨店，你們北方人，應該很愛吃。”

顏冬姿：“對不起，郭先生，我有約了。”

這會正是人員進出的高峰期，不光是明達廠門口，其他廠的門口也都是洶湧著往出走的人，白天被關在廠子裏的工人如河流般，川流而出，不多時，便將寬闊的道路都堵滿了，每個從身邊經過的人都盯著紅色轎車旁的顏冬姿和郭志賢看。

饒是顏冬姿心理素質再好，也有些承受不了那些充滿好奇的灼熱目光，她想趕緊拒絕郭志賢，趕緊離開，偏偏郭志賢不肯放她離開，追問道：“有約，和誰？和你的朋友們嗎？可以叫他們一塊去。”

顏冬姿忍住不耐，直白而又堅決地說：“不用，郭先生，我和你不熟，至少還沒熟悉到單獨吃飯的程度。我非常感謝你之前的幫助，再次向你誠摯表達我的謝意。我先走了，你請自便吧。”

說著，她便要離開，郭志賢卻又上前一步，擋住了她的去路，臉上還帶著笑，眼睛裏卻露出不悅來，說：“我最不喜歡女人拒絕我，不過，你是個例外，這樣吧，我找周先生過來跟我們一起，這樣就不算是單獨吃飯了吧。”

顏冬姿張張嘴巴，想說些什麽，卻覺得無話可說，正不知道該怎麽拒絕眼前這個人，忽聽見有人喊她。她一喜，連忙轉過頭去看，就見劉志慧、王小蘭、王艷和高群四人穿過人群正往過走。

顏冬姿朝他們揮揮手，然後轉頭對郭志賢說，“我的夥伴們來了，那我就先走了，郭先生再見。”

她說著，就要繞過人群去和四人匯合，卻不料，這四人卻走了過來。

劉志慧瞄了郭志賢一眼，叫了聲：“郭先生好。”

郭志賢瞇眼盯著她看了一會兒，沒認出她來，不會還是回了聲，“你好”然後轉頭問顏冬姿，“你就是要和他們一起去玩？那正好，你們都和我走，你們想玩什麽，我請你們。”

還未等其他人說什麽，王艷就興奮開口，說：“不用不用，我們自己去玩。”然後她又看向顏冬姿，暧昧地朝她眨眨眼，做了個加油的手勢，然後推著劉志慧幾個就往出走。

顏冬姿一臉懵，還沒等叫住他們幾個，這幾個人就已經淹沒在人群中。

郭志賢朝她聳聳肩，笑著說：“這下你沒有借口拒絕我了？只是去吃個飯而已，難道害怕我會對你做什麽不好的事情嗎？我還沒那麽下作，我這個人最講究你情我願，你要是這次不答應我，那我就天天來找你，找到你答應為止。”

顏冬姿無語，從來沒見過這麽厚顏無恥，把威脅說得這樣理直氣壯的。

“好，我去，就只是吃個飯而已對吧，我這次跟你去了，你就別再來找我了。”

“對，只是吃飯，好，我答應你。”

“你說過，周先生也會去。”

郭志賢甩甩略長的頭發，“如果你想他去的話，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。”

郭志賢想了想，拉開後座，將顏冬姿讓進去，自己做到駕駛坐上，從抽屜裏面拿出大哥大來，撥打了一個號碼。

人潮漸漸從大路上分散出去，這輛火紅色的轎車愈加惹眼，顏冬姿坐在裏面，緊低下頭，聽見郭志賢用粵語跟周錦程打電話。

電話那邊的周錦程不知道說了什麽，郭志賢說：“不是我非要讓你來，是這個小美女要求的，誰讓你那麽正人君子，讓人覺得可信呢，當然，你不來我也有辦法讓她跟我去。”

“當然不會強迫她，我還需要強迫嗎？我長相好，又肯為他們花錢，我那些女朋友分手時哪個不是對我感恩戴德的。”

“我花心，我花心嗎？我不覺得，跟每一任女朋友在一起時我都是一心一意的。”

“好了好了，聽你的，這個小姑娘要是不同意，我就不強迫他，這樣可以了吧。”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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